支持多維,請點擊我們贊助商的廣告

《天葬》  王力雄 著

第八章神界輪迴(10)

【多維連載】

2、“變天”

鄧小平上臺,改變了中共統治中國的基本方針,放棄了意識形態教條和階級鬥爭,以實用主義的態度,把治國重心轉移到發展經濟之上。這種改變對中國社會影響極其巨大,西藏社會也隨之發生了深刻變化。

毛澤東時代,中共以階級劃分瓦解了西藏民族的一體性,使西藏下層社會從上層社會的控制下分離出來,成為其在西藏的同盟者。鄧小平放棄階級路線,對人而言是好事,從中共統治西藏的角度,卻因此失去了分化藏民族的依據,藏人也就必然被其復活了的傳統文化重新整合,再度凝聚為一體的“民族”。

隨著鄧小平解散人民公社,當年在“平叛”、“民主改革”、鬥爭領主、砸寺廟過程中事事衝在前面的藏人“積極分子”對中共已經沒有用處,成為過時人物。他們當年大多是“人民公社”的生產隊幹部,公社解散使他們失去了原來的職位和地位﹙包括特權﹚,成為普通農牧民,其中不少人落入貧困和年老無靠的狀況。在經濟相對活躍的中國內地,公社解散後的生產隊幹部雖然也得自謀出路,但他們憑著過去積累的社會關係,不少人發財致富照樣走在前面,保持著出人頭地的地位。西藏的生產隊幹部卻和當地老百姓一樣,被自然經濟所封閉,以往的資歷沒留下任何優勢。根據西藏中共黨委組織部的調查,當年的“積極分子”現在大多淪為最貧困階層。除此之外,他們在藏民族重新一體化的今天,還承擔著被同族人視為叛徒的重負。他們遭到中共遺忘和冷落,不但不會得到同情,反而成為鄉親們的笑柄。他們淒涼的下場成為對藏人的告誡──這就是跟著中共的下場。

鄧小平推行農村經濟改革,基本方法是以化公為私調動勞動者的生產積極性。把原本屬於公社的土地和牲畜以“大包乾”形式分給農牧民,的確可以使農牧生產得到很大提高。但是這副靈丹妙藥也帶來一個共生的結果──貧富分化。一九八六年到一九八八年,美國人類學家和藏學家戈德斯坦作為第一個得到中國政府允許進入西藏進行長期研究的西方學者,在西藏西部牧區的帕拉鄉進行了十六個月的調查,其研究也包括了改革政策導致的貧富分化狀況。

一九八一年,所有的帕拉牧民幾乎同時起步,人均佔有牲畜至少三十九頭。而後來其中的一部分人牲畜數量增多了,另外一部分的則明顯減少,又出現了貧窮和富有的牧民。每人佔有的牲畜量以○到一五四頭不等......一九八一年,八十八%的家庭每人佔有三十-四九頭牲畜,而到一九八八年只有三十七%的家有那麼多。而且,一九八一年沒有少於三十頭牲口的家庭,一九八八年已有三十八%的家低於那個數字。一九八一年,只有十二%的家庭有五十頭以上的牲畜,一九八八年已達到二十五%。一九八八年,十%的家庭有九十頭以上的牲畜。這種經濟分化的結果是,一九八八年帕拉十六%較富的人擁有三十三%的牲畜,而較窮的三十三%的人口只擁有十七%的牲畜。一九八一年,公社劃定的生活標準和牲畜的平均分配,縮小了這個地區舊社會巨大的經濟不平等。但是,過去的七年以市場為主導的經濟導致了牲畜逐漸集中到一小部分新富起來的家庭,再次出現了一個幾乎沒有牲畜的家庭階層。

這些“新窮人”靠給富有的牧民幹活維持基本生活。一些新富人現在像舊社會一樣在相當長的時期內,有規律地僱用牧民、擠奶工、以及僕人......也有短期的零活。如紡羊毛,梳理山羊絨,屠宰牲畜,修剪草坪等。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帕拉新的經濟政策尤其使從前較富的階層受益,比如,那些在文革中財產被沒收或是遭到嚴重歧視的人。現在擁有七十頭以上牲畜的六戶人家中,四戶﹙六十六%﹚屬於這個階層。所有的從前的富有階層的人家都有最大的畜群和最穩定的收入。另一方面,現在所有的窮人都出身於舊社會的窮人家庭,雖然這個階層中的一些人也過得很好。過去的公社幹部也淪落為這些人中的分子......相當一部分現在很窮或屬於中低階層。

......福利救濟對於使一些家庭免於徹底敗落有著很重要的作用。一九八七年,十戶人家﹙十八%﹚從縣裡得到了救濟。有趣的是,一九八七年接受救濟的十家在舊社會都是窮人。〔1〕

過去的富人重新富起來,而過去的窮人重新窮下去,不管是出於什麼具體的原因,這種現象產生的心理影響,肯定會讓具有強烈宿命感的藏人感到其中暗含的天意。

在當年緊跟中共的下層“積極分子”遭拋棄的同時,當年被“打倒”的“剝削階級”上層人士,又重新被中共待為上賓。放棄階級路線,就只能把西藏當作一個民族整體對待。而在這種面對民族而非階級的治理方式中,上層的作用顯然就遠大於下層,原本被打倒的上層就必然重新成為中共的“統戰”對象。

為了重新拉攏西藏上層,中共歸還了原來沒收他們的房產,或是進行贖買或給予賠償。當年的貴族、頭人和活佛被請進人大、政協等機關任職,出席各種儀式慶典,參加社會活動,領取政府發的工資或津貼。例如一九五九年拉薩事件時擔任西藏“叛軍”司令的拉魯,在中共監獄裡被關押了二十年,鄧小平上臺後被釋放。現在他本人是西藏自治區政協副主席,妻子是政協常委,兒子也當上了政府民族宗教局的副局長。雖然中共不會把實權交給舊西藏上層人士,讓他們擔任的職務僅屬榮譽性的,但是對於重視榮譽和儀式的藏人,足以從一方被拋棄、一方受禮遇的對比中看到變天的徵兆。

毛澤東宗教的崩潰,使西藏傳統宗教以席捲之勢回復。傳統宗教雖然曾遭到嚴厲禁絕,但是遠沒有被消滅,也不可能被消滅。它的豐富內涵和深厚基礎絕非意識形態可以比擬,一旦解禁,反而會在藏人感情深處呼喚出比以往更強烈的皈依渴望,形成加倍反彈。中共在西藏實行開明政策之始,以為允許並且促進西藏宗教的恢復就會博得藏人感激之心,不惜用國家財政撥款重建西藏那些被毀壞的寺廟。有關材料統計,從一九八○年到一九九二年,西藏自治區政府和下屬七個地區,共撥款二•六億元用於修復寺廟。這個數字還不包括縣級財政的撥款。在西藏自治區以外,川滇甘青四省對下轄藏區的宗教建設亦給了相當數量的財政撥款。為了促進西藏宗教的恢復,西藏當時的中共書記伍精華曾經身著藏裝,參加在拉薩舉行的宗教大法會。那場面通過電視傳播,使傳統宗教的氣勢大增,也使那些企圖守住陣地的中共幹部們陷入沮喪和混亂。

不過,承認禁絕西藏宗教是犯了錯誤,那是不能用錢彌補的。宗教既是西藏人的生命核心,如果出於神界輪迴去毀滅舊宗教,他們可以接受,甚至可以為表示對新宗教的效忠而積極參與毀滅舊宗教。但是有一天卻突然告訴他們,新宗教原本並不存在,那只是一個不幸的錯誤,現在需要改正,那些曾經親自去砸過廟、褻瀆過傳統宗教、摧殘過自己生命之核心的藏人,他們感到的被耍弄、以及由此生出的憤恨,難道是可以用錢平息的嗎﹖

[多維主頁] [每日一章目錄] [上一章] [下一章] 


[請發表您的評論] [原書郵購]

明鏡出版社特別授權


多維信箱: cnewsnet@chinesenewsnet.com